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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坪村纪事

大坪村纪事
2022-05-18 14:10:21 来源:湖北作家网

一个僻远山村,有这样一些人,在新的历史方位,置身于一个新的时间点上,努力让一匹叶子、一茎野菜、一掬山风、一挂清泉,一枚雪花,撑起一个宏大的时代命题。

乡村振兴,将因之而生动,藉此而澎湃……

春茶吐芽,山色换新。

4月初,一众友人,走鄂湘边,抵鹤桑界,探访古茶树,看黄柏棚原始森林,饱览溇水河大峡谷绝世风光。

过三里荒,跨溇水,上铜泉,经板凳台,下肖家台,再上仓坪,爬后坪……

透过车窗,看远山,白色、紫色的花,一团团、一簇簇,蓬蓬勃勃,撩动你走近的欲望。

车行三小时,我们来到鹤峰县容美镇老村片区大坪村。

寻访百年古茶树

茶,这种“南方之嘉木”,遍布武陵山区,尤以鄂西南的鹤峰县为多。走马木耳山、杨柳池等人工栽培的茶园,妙至毫巅,美到令人震撼。我的一位记者朋友,用无人机拍摄了一组照片,新华社首发后,为多国媒体转发,惊艳全球。

古茶生秘境,探幽上老村。

早听说,溇水河大峡谷之上的容美镇老村片区,保存有一片野生古茶。我们道走僻径,驱车大坪。

公元200年左右,《尔雅》中就提到野生大茶树。《尔雅‧释木》中说,“槚,苦荼也”。“槚”就是原来的“茶”字。茶的古称还有荼、诧、茗等。有资料表明,我国10个省区已发现198处野生大茶树,其中云南的一株,树龄达1700年左右。仅滇一省,树干直径在一米以上的古茶就有10多株。

茶汤过肠,清神醒脑。饮茶者众,却少有以诗文记之者。陆羽《茶经》之后,元稹一首《赋茶》,让后世文人追慕不已,爱茶之风随起。《赋茶》从体裁到内容,都蛮有意思。“茶。香叶,嫩芽。慕诗客,爱僧家。碾雕白玉,罗织红纱。铫煎黄蕊色,碗转曲尘花。夜后邀陪明月,晨前命对朝霞。洗尽古今人不倦,将至醉乱岂堪夸。” 仅用55字,就对茶的品性、煎煮、饮茶俗、茶叶功用、人们对茶的喜爱,进行了高度凝练的概括。短短数语,成为茶俗传播新起点,茶诗吟作新标杆。

鹤峰县,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,山高壑大,云蒸霞蔚。是武陵山区最适宜种茶的地方。

在大坪村三组最偏远的后河,偶遇该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蒋鹰,他正带着这一片大山里仅有的两个男人,寻访野茶树。我们兴奋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。

身着夹克,朴素干练。33岁的蒋鹰温文尔雅,书生模样。举手投足,沉沉稳稳,似有少年老成的范儿。

69岁的蒋安知,顶一头毛冲冲的乱发,一马当先。逢人就笑的脸,将层层叠叠的皱纹拉弯,变成一片大大小小的括号。装过化肥的蛇皮袋,不见本色,但功能没变,成了他的挎包。一把长柄镰刀,刃口雪亮,紧握在手,仿佛随时准备与野猪或者毒蛇战斗。

负责断后的谷彩林,今年64岁。黑胖黑胖的脸上,几乎看不到褶皱。着一双褪了本色的“解放鞋”,履险如夷,“咚咚”有声。一身打扮与蒋安知无二,只是手里的刀把子要短一些,但刀背更厚重。我相信,一刀下去,更有力道。蛇见蛇亡,兽见兽倒。

蒋安知说,陡坡下面,有上百年的古茶树,近几十年没人砍过,小碗口粗细的不在少数。

问“寻宝”的目的,蒋鹰说,全县最边远的大坪,乡村振兴是一个全新课题。他们决定,先目光向内,搞一个资源普查,做到心中有数。然后,依托资源,招商引资,实现生态发展,绿色崛起。“已经有了一些打算,比如发展乡村原生态旅游,发展种植养殖业,依托野茶资源,打造野茶品牌等等。”

大坪村海拔约1400米,比溇水河谷整整高出1000米。夏天不超过24摄氏度,冬天积雪三个多月。这里,紧邻湖南八大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,境内的黄柏棚原始森林,更是大坪气温的天然调节器,即便上世纪大办钢铁时,都因其巍然的高峻和莫测的神秘,躲过了斧钺的讨伐,独安其身,至今无恙。

蒋鹰紧跟向导,不断变换着身姿和步伐。一棵棵小树枝,在手里不停抓住、攥紧、松开、抓住,总在树蔸上边落脚,尽管三四十度陡坡,每一步都稳稳当当。

从蒋安知屋角算起,我们或反手攥枝,或勾身横移,或抱树喘息,向下“滑行”约一公里,终于见到了一群老茶树。

果然,这里空气清新,茶香成云。

蒋安知和谷彩林,一上一下,抱手蹲在两棵老茶树边,面带笑容,望着我们说,这就是这片山上,最大的古茶了。

走进一看,一蓬蓬古茶,枝丫交互,迂回向上,高一两丈,最大的小碗口粗细。由于长势缓慢,成为森林中的弱势群体。在周遭高大挺拔的杉树、枞树、栗树面前,显得羸弱而丑陋,与想象中百年古茶树干的苍劲,虬枝的峥嵘,身姿的柔美,叶子的青翠,相去甚远。

“过去这里的老茶就厉害了,两个人爬上一棵树,可以摘两背篓茶叶。”蒋安知双手张开,比划着古茶树的大小,叹口气道,“可惜老树都砍光了,只剩下近几十年的小树枝了”。

听过布朗、哈尼、拉祜、基诺等少数民族聚居的怒山、无量山、哀牢山古茶树的传说,我得出一个结论,古茶都与偏远神秘的少数民族,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。

大坪村古茶的存在,就是当地土家族、苗族群众发现、驯化、栽培、加工饮用的历史见证。

“别看她们不起眼儿啊,这可都是宝贝儿。如果遇到识宝之人,来此投资兴业,开发生态野茶,她们就是大坪村光鲜亮丽的形象大使,说不准能够支撑起一个稀世品牌。”

蒋鹰脸上神采焕发,两眼放光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,仿佛一下子找回了十六七岁时的书生气质。

蒋安知和谷彩林更是笑得合不拢嘴。

“我老大去年回来,也这么说呢。”蒋鹰的感慨,让蒋安知更加确信大儿子所言不虚。他养有三个儿子,大的毕业于北京大学,在云南一家科研机构工作,小的两个在鹤峰县做市政安装工程。千万别以为住在大山里,就一定是穷人,就一定没有眼界。其实,他看得比一般人都高远。

在那里,三个常驻老人撑起一片天。

蒋安知夫妻,去年杀四口肥猪,炕了1000多斤腊肉,还收了六七千斤包谷,卖了100多斤蜂蜜。

说起蜂蜜来,老蒋嘴角的法令纹拉得更圆了,“我最多时养四十多桶,好的年成收四五百斤,要卖五六万元呢”。

“还有些什么收入呢?”“挖药材一年也有上万的收入。”他没事了就上山到处找,主要挖铁骨伞,最好的时候三四百元一斤,现在不值钱了,三四十元一斤。不挖铁骨伞,就挖白芨、白三七、天麻等散药材。但天麻也不好挖,要掐准时机,刚发芽就挖,等它长高了,空心了,就不值钱了。

谷彩林去年翻修了老屋,厨房靠墙的腊肉,用塑料蚊帐罩着,他说这样没有蚊虫叮咬,不易生蛆长霉。说道家庭情况,嘴里还对儿子才两三岁时就跟人跑了的老婆骂骂咧咧。如今,儿子在武汉市政工程上搞消防施工,平常基本不回家。最近,找个媳妇又跑了,令他心里老不痛快。

跟蒋安知不同,谷彩林以“打叶子”为主。“打叶子”,就是采摘箬叶,是老村片区村民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。“每年从什么时候开始打叶子?”“从月半后打到农历九月底,三个月,要收入一两万呢。”“还有别的收入吗?”他朝蒋安知一望,“也就是蜂蜜了嘛”。他说,年成好可收入两三万,不好时几千万把块。有一年,光蜂蜜就卖了5万多。那涂满甜蜜的笑容,七八年前就爬上了脸庞,一直不肯下来。

与蒋安知还有一个不同之处。谷彩林有了药材,不会轻易出手。他先到县城各个中药材收购点打听,哪里价钱好,就去哪里卖。于是,经常背着高山地道药材,去县城或湖南五道水等地销售。不过,他也感叹,野生药材越来越少,有时翻几个山头,也采不到值钱的药材了。

如今,他们盯上了古茶开发。希望能搭上这位年轻村支书的渡船,走产业兴村之路。

其实,他们有所不知,蒋鹰也有保护和发展高山地道中药材的念头。只是路得一步一步走,饭得一口一口地吃。

小粽叶有大天地

小时候,家里有把破二胡。不合五音,嘎嘎乱响,十分难听,但那把油光黑亮的弓,特别引人注目。问弓是什么东西做的?参加过滇缅抗战的父亲答曰:“箬竹杆儿。”

“什么是箬竹?” 父亲找来板壁上挂着的一张烂斗笠,指着篾丝网锁住的淡黄叶子说,“这个叶子就长在箬竹杆儿上”。“这不是粽粑叶么?”“可以包粽子,也可以做斗笠啊。”

每年端午节前,大人都要去市场上买来粽叶,洗净后,碧如翡翠,蜡光若鉴,用水煮开,再次清洗,然后包米成粽。整个过程,香气四溢,令人沉醉。私底下还在想啊,那么精贵的东西,拿来做斗笠,真是可惜。

后来,市场经济了,广东、江浙的狗头粽,除了糯米,还有鲜肉、红枣、花生等物做成的馅儿,行销国内甚至海外。我相信,那粽叶一定来自鄂西南大山深处。

箬叶可以做斗笠、包粽子,还可以“搭桥”。

那一年,去鹤峰县采访一个案子,一位派出所长介绍,为查找疑犯线索,他们曾走过“若叶桥”。

桥是个嘛?相信无人不知。

隋朝年间的安济桥,石头造,1500多年不倒。上小学时,书上读过,做为古老的中国建造,记在心里,引以为傲。

我的家乡,湖北咸丰,在“倒流三千八百里”的曲江河上,有一座木头建造的曲江大桥,可行车走马,后来为大水冲垮,至今,依稀记得。总觉得,如果它还在,应该是珍贵文物了。

上世纪中叶,清江大峡谷上,建有景阳河吊桥,在酒杯大小的十多根铁索上,横竖铺上几层粗厚的杂木板子,摇摇晃晃中,人车得以安然跨江。2006年,一座世界最高的混凝土面板堆石坝拦住清江,水布垭电站开始蓄水,吊桥被一炮轰掉。

沪渝高速入蜀路上,有一座大桥,桥面到谷底高560米,曾被誉为世界第一高悬索桥。建桥时,火箭抛射先导索,轰动遐迩。那时,我在恩施州高路办工作,参与桥址区征地。这就是“基建狂魔”打造的四渡河特大桥,建于本世纪初。

遗憾得很,搜索枯肠,查看典籍,没有关于箬叶桥的记载。

没有记载,不等于没有事实。

据那位派出所长介绍,若叶桥是这样“建造”的。有些原始箬叶林,新叶覆旧叶,年复一年,能结成半米多厚的叶饼,叶饼交互相连,越压越紧,就成了覆盖整个箬竹林的叶盖,像搭起的一座又宽又大的桥。叶子是“桥面”,亿万箬竹杆成为“桥礅”,人可借道叶桥横沟过岭。

若叶桥,在鹤峰县的五里、燕子、容美高山僻静之地偶见。只是,一般人断没有行走若叶桥的工夫。

而今,若叶依然是一座桥。一座乡村振兴路上的希望桥、致富桥、发展桥。

33岁的蒋鹰,原本在襄阳与人合办企业。去年底村里换届,回村选为村支书兼村主任。

他所思所想,就是尽快把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,为村民、为村里发展,做点实实在在的事。

在大坪,箬叶是村民增收的主要经济来源。鲜叶四五元一斤,卖到广东、浙江、福建,有的还出口日本、韩国、东南亚。大部分村民,吃饭、穿衣、买车、建房,生存与发展,都靠箬叶。别看村里多是留守老人,三四个月下来,两个老儿收入都有两三万元,多的更达四五万。进入箬叶采摘旺季后,大坪与邻村之间的道路上,往复穿梭的,都是满载箬叶的农用车。

箬叶中间商,俗称“叶贩子”。在大坪,他们不单是为自己赚钱的小商贩,还摇身一变,成了服务箬叶采摘的“自愿者”,且挺有服务意识。他们开着车,在打箬叶的主要路段,接来送往,贴心服务,弄得打叶子的“背篓客”不把箬叶卖给他们都对不住人。

不过,打箬叶,是苦差事。摔下天坑、悬崖的偶有发生。更难堪的是,为挣点苦力钱,不仅受伤流血,有时候,还要受气流泪。

大坪本村地界上,没有优质箬叶资源。尽管年迈,多数村民只能去邻村打叶子,比如吕坪、朱家山等地。早上5点多就出门,到山上天刚亮,下午四五点钟必须动身回家,一个单边得两三个小时。“两头黑”是常事,真是一匹叶子一掬汗。

过去箬叶市场不好,邻村也难得管你。近年来,市场好了,你要发展,别人一样要挣钱啊。于是,人家就在必经之路设卡拦截,而且做得决绝,逮到了,干脆没收。

都是上了年纪的人,辛辛苦苦干一天,有时为了采到几张好叶子,还要冒着生命危险。这就被没收了,吵吵嚷嚷骂一通,最后还是只能受气流泪,自认倒霉。

后来一个“叶贩子”,为了拯救自己,两面协商,由大坪村民给邻村交点资源补偿费,才维持了这一生计。

“打一辈子箬叶,还得求人施舍,心理不痛快。”蒋鹰在竞选村主任时,谈到了振兴箬叶产业问题。他说,箬叶资源有限,我们需要别人也需要,大坪人的生存和发展,总不能长期受制于人啊。

蒋鹰一语,赢得超热响应。

引人向上,比引体向上困难。因为,统一思想,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只有真正代表了绝大多数人利益的方案,才会应者如云。

今年初,蒋鹰与“两委”成员统一思想,决定利用山场广阔的优势,引种优质箬叶品种,从根本上解决箬叶资源卡脖子问题。他们要把箬叶这个金饭碗,稳稳端在自己手上。

说干就干。2月份,正农闲,蒋鹰带着“村支两委”三个成员,来回三天,考察了常德、龙山几个箬叶种植基地。1年期的是个什么样子,2年期的长势如何,3年期的能收入多少?从考察的情况看,进入丰产期,怎么都不会低于600公斤,三四千元有保障。

“两委”与一家箬叶经营公司达成初步合作意向,条件是由公司提供种苗,负责收购,村民自行种植,负责管理,采摘后交售到这家公司。但是,公司有一个条件,让村民听了就生气,收购价必须低于市场价。

后来,自然没有后来。“两委”想把更多利益留给村民。

村里成立了箬叶合作社,直接服务村民。3月中旬,合作社以2元一根的价格,在常德桃源县引进优质箬叶52000根。为保证种苗存活率,当天挖,当晚运抵大坪。长途运输,损失了部分苗子,经验收,“两委”将所剩的4.7万根,立即分发到38户村民手里。因担心枯死,村民不敢耽误,连夜栽到了土里。

那一夜,下着小雨,气温3-5摄氏度。

我不知道,村民是以怎样的热情,将这些箬竹栽到山上去的。但我相信,老百姓中间,有一种“跟随效应”。记得我小时候,农民不叫村民,叫“社员”。那时流行这样一句话,“村看村户看户,社员看干部”。意思很明白,干部是群众的榜样。今天一样,乡村发展,这个“关键少数”的决定作用,越来越凸显。只要干部坐正行端,一颗心围着老百姓跳动,群众就会从无序走向有序,进而迸发巨大的发展动能。

见箬叶,闻粽香。我在部分村民的房前屋后,见到一些刚种植的箬竹苗。蒋鹰说,更多的种到了较平缓的山坡地上。

原先计划每户种植2亩,但有的村民热情高涨,又上山优选叶阔根粗的优质种苗,移栽了一部分,首期种植的优品箬叶面积达到89亩。

3月29日到4月1日,蒋鹰与61岁的支委成员张教知,纪检委员黄霞,手持一根丈长竹竿,对每一个移栽地块进行丈量,完成了箬竹移栽验收。

大坪人,勤劳惯了。他们不相信“儿孙自有儿孙福”的古训,更不理会“君子固穷”的鬼话,坚守“为儿为孙”的信念,抓住一切致富机遇,千方百计为儿孙幸福创造财富。

甘溪坪,属于大坪村三组,距离村委会7.6公里。吴元香、曹永双夫妻,在屋后一公里的半山腰栽了4亩箬叶。是大坪村最远的箬叶种植户。

“都50往上走了,不要太拼命。”蒋鹰对吴元香夫妇说,就在房前屋后栽一些,方便管理和采摘。但他们偏偏要种远点,土地肥沃啊。

与土地一样肥美的,还有他的孙儿。胖乎乎的小手脚,白生生的圆脸蛋儿,圆滚滚的小屁股墩儿,看着就让老两口踏实。

每天,他们背着两岁多的孙儿,上山下坡,小心翼翼。即便劳动时,也不肯让孙儿下地受到委屈。他们总是把栽培箬叶的工作,与孙儿的美好未来联系起来。感觉找对了方向,有了盼头,十分享受这份苦中的乐。

村里公告,箬叶种植见效后,箬叶合作社每年每亩收100元,作为集体经济收入,并用在发展集体经济上。同时,村里将承担起按照市场价收购和外销箬叶的责任,确保最大限度让利给村民。

大家算了一笔帐,村民与合作社合作,比与外面的公司合作,每年将增收数千元。同时,优质箬叶的引种,实质性增加了公益林面积,更好地保持了水土,增益生态,优美大坪。让山更绿、水更清、天更蓝。

我们有理由相信,森林覆盖率超过90%的大坪村,生态发展之路将越走越宽广。

绿叶对根的情谊

“金窝银窝,不如自己的狗窝。”

僻处大坪的老一辈人,从不贬低生养自己的地方。在他们眼里,家乡比哪里都好。但蒋鹰从小看到,父亲几次创业,均以败告终,总想完成父亲的心愿,用最大的努力,去尝试改变村民的观念,改变村里的面貌,找到一条永续发展的路。

2011年,一个湖南老板,经过反复考察,计划来大坪村建直升机场,修高档旅游度假村,做一条精品旅游线,把高端客人带来大坪。一来二往,与村里和村民谈好了土地租金。签约这天,早上,提着现金,兴冲冲地来,傍晚时分,红着脖子,气呼呼地归。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,与大坪失之交臂。

说道这里,蒋鹰痛心疾首。

不过,近几年,蒋鹰看中央台新闻,记住了这样一句话,“人民健康是民族昌盛和国家富强的重要标志”,并由此了解到一个更大的概念,叫大健康产业。从此,心里就琢磨上了。他说,大坪发展,最终要走这个目标。

来大坪村,可以让人吃得放心,吃得健康,吃得有营养,因为,他心里最有底气的就是,大坪的环境安全健康啊。

1989年出生的蒋鹰,先读中专,学计算机,后去恩施职业技术学院学种植业,拿到了专科毕业证。其间,2005年12月,在深圳宝安区沙坪镇一家国际化大公司打工,扎扎实实干了三年,从员工干到机修班长,也耳濡目染了外企经营新理念。那时,哥哥在部队服役,他父亲领头修筑核桃湾到吕坪的公路,他不得不回来做帮手。从几吨的小挖机到25吨的大挖机,10个年头里,都在跟挖机打交道,开了5000多个小时,大概赚了100多万元。

四米五宽,清一色水泥路,让大山有了现代感,也让村民找到了通往繁华的方向。

“这就是到三组的路是吧?”我问。

“是的,7.6公里”。蒋鹰说,这个组107人,以前没有公路,真正的与世隔绝。

“什么时候修的?”

“2011年通车,2012年验收,2020年硬化。”蒋鹰参与了公路建设全过程,所以,几个年份记得清清楚楚。

回忆起修路经历,蒋鹰全是感动。那时,他既是挖机师傅,也是勘测设计“专家”。从线路走向,到挖掘施工,亲力亲为,从不缺位。三组组长在山下打手势,他在山上勘察、测量、施工,心灵相通,配合默契。

比比划划时,举手投足间,一条路就诞生了。

“修路时,午饭都是村民自发送到工地。”事过十余年,至今仍感动。蒋鹰说,当时,施工队要给饭钱的,但没道理可讲啊,村民反正就是不要。一日三餐,都是最高标准,完全是待客的规格啊。

蒋鹰回忆说,过了张家垭,离村子比较近了。那时,村里就来了三个人,联系送饭的事。

那三个人,在蒋鹰心里一直没忘。饶益山、冉杰成,还有村里诊所的赤脚医生肖碧峰。当时,施工队自有伙房,也有人做饭。但是,人家明明白白告诉他,他们是代表三组老百姓来请求的,是每家每户的心愿,不容推却。

路修到甘溪坪时,施工队就住肖碧峰家。那时,已是腊月初,每天都有村民家杀年猪。请施工队吃杀猪饭的,都排起了长队。

住肖碧峰家的日子,最让人难忘。山里闭塞,村民家也没有什么稀罕的菜品,除了吃肉,还是吃肉。要进一次城,没有登天那么难,但是得翻几十座山,越几十道岭,出透几身臭汗,而且要走一整天。

怎么办?那就换着花样吃肉呗。肖碧峰把猪身上的各个部位,进行分割包装,后腿肉、腰柳肉、五花肉、猪头肉、猪尾巴,而且每顿都伴有一种他们喜欢吃的内脏,今天吃猪心,明天吃猪肝,后天吃猪肺,外天吃猪舌……顿顿吃肉,顿顿不同,总能推陈出新。

外出务工的那些年,蒋鹰只要回村里,都必去肖碧峰家坐坐。至今,仍十分怀念那段时光。

蒋鹰开挖机的那些年,为村里修通了到甘溪坪的7.6公里通组公路,从板凳台到肖家台7.2公里通村公路,还有就是打箬叶的长长短短的生产路。

行驶在盘山水泥路上,旁边就是黄百棚原始森林,我有一点激动,有一份惊喜,有一种期待……我相信,走近真正的原始森,这是人生第一次。

能去黄柏棚吗?不能。也没有路。

在当地人看来,原始森林是神圣的,远瞻是尊重,近览是亵渎。

黄柏棚是溇水河大峡谷之上的一叶肺,连接着湖南八大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天平山。森林与太阳同步,每时每刻,制造着氧气,繁育着生命。朝升夜沉,吐故纳新。大坪村乃至整个老村片区,时刻与它一起脉动,呼吸与共。

在大坪二组后坪安置点,我们见到了村委一位胡姓委员,55岁,敦敦实实。初中一毕业,就搞了台“神牛”拖拉机,架起“神牛”,下田耕地,上路拉货,得“神牛”护佑,很快成为老村片区先富起来的“那一批”;“龙马”客车一出,他又鸟枪换炮,整了一台,跑乡村客运,绕着山路“赶转转场”。后来,觉得老在山里打转儿,没意思,又搞台大车跑货运,天南海北晃荡十多年。跑累了,想歇歇,又回家乡跑了十年长轿,还开过零担班车跑沙市。

赚了多少钱,不记得了,但肯定是最先富裕起来的人。

前些年,两个孩子都安家了,一身轻松。闲了几天,又不甘寂寞,跑去河北、广东打了一段时间的工,还在襄阳与人合办了一个什么厂。村委换届前,考虑到村里老年化严重,又要照顾自己老人,也想带动村里发展,就带上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振兴乡村的发展思路,回到大坪村,参加竞选。

“回村了,有什么打算?”“振兴大坪,产业是龙头。”他说,新班子承诺发展五百亩优质箬叶,已经发展近一百亩。然后是恢复粮食种植,保住我们自己的饭碗。他表示,三年内,将基本农田全部恢复耕种。

大坪村有耕地2616亩,其中基本农田三四百亩,如果恢复耕种,就能把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里。

他是个有想法的人。时下,村民多已老迈,无力耕耘。“不要紧,思路一换天地宽。”他说,把耕地流转到村集体,由村里集中发展项目,给村民土地租金或分红。主要发展高山优质土豆、箬叶、烟叶,逐渐形成规模。

2022年4月6日,大坪村党支部主题党日,研究“五清一改”。蒋鹰认为,大坪生态环境好,没有那么多脏乱差,但锦上添花,还是大有可为的。沟渠边的腐败杂草,村民房前屋后的生活垃圾,不规范搭建的偏偏棚棚,要集中处理一下,还要动员村民把房前屋后弄整洁一些,提高居住环境品质。

风动花影,云透斜阳,大坪无限美景。

荣誉村民

竹荫夹道,风催花发。

午时刚过,跨过溪沟上的一座小桥,我们来到一处农家乐。分期建设的房屋,层次结构十分清晰,有混凝土预制砖砌的小平房,有烟熏年久的木瓦屋,有丝网围栏的牲畜圈……氤氲着厚重的烟火气,颇有年代感。

大坪尚在早春。房屋四周,袅袅盈盈的柳枝,端端正正的银杏,碧山锦树,山静烟沈,前临曲水,侧有青山,无比幽静。

农家乐旁,有一新盖的公共卫生间,高大气派,整洁干净,透露出一丝原始村落的新气息。

见到刘光锐,他正勾着头,在临时住所外,翻晒中华碎米芹。在柔和的阳光里,他腰板儿挺直,红光满面,头发根根银白闪亮。蓝色的长款罩衣,将其身材衬得益发壮实。哪像80开外的老人,简直就是乡村一位健硕的好劳力。

他拿起一把山野菜,抖了抖,“这个要十斤才干一斤,水分重,保鲜期短,拿回来就要晒干”。他回忆说,那一年,请四五个人,掐三四百斤,拿回来晾起,天气不好,全部烂掉了。

中华碎米芹,听起来,名字好大气。其实,在武陵山区,就是一种常见的高山野菜。在湘鄂边根据地,在贺龙元帅的家乡,又被称作“家乡菜”。

将“家乡菜”切碎,做成汤菜,入口清香,富含营养与药用价值。开胃健脾,润肠通便,消炎败火,是天然的美味佳肴。吃多了鸡鸭鱼肉,来一碗野菜汤,就是神仙般的日子。

当年贺英游击队被敌围困,粮食物质极其匮乏,在四门岩战斗时,当地百姓将这种野菜采摘回来做成汤,送给游击队员喝,因此“家乡菜”在当地又名“红军汤”。

中华碎米芹除了野菜的属性,还被赋予了保健养生、红色文化、历史传承等多种价值,光彩照人。

目欲綦色,耳欲綦声,口欲綦味。走最偏远的路,到最原始的山,吃最土的饭菜,看最生态的风景,是今天城里人的“最”爱。古人称之为“烟霞痼疾,泉石膏肓”。

然而18年前,刘光锐就有了这样的“癖好”。

1992年,刘光锐享受“三五干部”政策,从湖南省桑植县县民政局提前退休。在社会闯荡了几年,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。于是,突发奇想,住到高山去。一来为养生,保持身体健康,不给子女添麻烦;二来开展二次创业,找到人生新起点;三是希望以一种力所能及的方式回馈社会,拉动偏远乡村发展。

“从您家乡到大坪村有多远?”“89公里,不到90公里路。”他一边翻晒“家乡菜”,一边转身望了望家乡的方向。

“你自己开车?”“去年才学驾照。”他说,过去考小车驾照,要70岁以下,没学成。去年公安部162号令, 规定18周岁以上都可以学,没有年龄上限,我就赶紧去学,所有科目都通过了,刚领证儿。

老刘张口一笑,两排白牙齐齐整整,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。

我打望着门前一台蓝色新车,“这是刚买的吗?”“要练着啊,不然,手艺都荒了。”

“您过去都干过一些什么工作?”

“铁道兵……”

没等他说完,我“哈哈”一笑,不禁兴奋了。

“铁道兵”三个字,令我找到了与他交流的话题,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。当年的铁道兵,整体划转成了“基建狂魔”。因工作原因,我就常年跟“铁道兵”们打交道啊。于是,我掰着指头,介绍起了参与过鄂西高速公路建设的中铁建队伍来,从中铁十二局到十三、十四、十五、十九、二十一局等等。

干铁道兵时,老刘所在部队,负责建设广西凭祥到越南河内的铁路,回国后,又修建襄渝铁路。当上排长后,在部队驻地附近,找了个“伴伴儿”。可惜,她家成分不好,旧社会开过药店,岩坎上有几亩地,土改时,划定为工商业兼地主。为这,老刘提前转业了。

后来,他干了13年的英雄部队,整体划转为中铁建十一局,成为中国“基建狂魔”中坚力量之一。刘光锐自豪地说,他的战友好多都到过大坪村,有的还不止一次。

刘光锐从小就有一个梦:四壁青山,一窗佳景,门前小溪,屋后花园。他一直希望自己和家人,能住在这样一个神话般的所在。投奔大山,就是为了寻找他的梦境。

探破世事,我们发现,人的修练不是向上,而是向下,有如江河;不是疾走,而是慢行,好比旅人。所以修练的目的是回归,回到孕育诞生人类的家园。因为,关于那个家园的记忆,早已烙在了最深层的意识里。于是,有这样一些人,他们放弃尘世富贵荣华,一直在努力找寻通往“家园”的途径。

人心隔肚皮。我不知道刘光锐心里,有没有这个“家园”的存在,唯一明白的是,大坪因他的存在,已经有了或正在发生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改变。

……

溇水河大峡谷、八大公山,隔开鄂湘两省,大坪村天偏地僻。2004年,刘光锐夫妇,翻山越岭,来到在海拔1400多米的大坪村一组借住。不是旅游,不来猎奇,而是瞄准这里原始的森林、纯净的水源、清新的空气,投资兴业,改变乡村。

开始,他们种桃150亩。因地势高了,水土不服,只开花不结果,一年亏10多万元,总共亏损三四十万元。接着,围了一二十亩地,发展特色养殖业。虽然经营惨淡,连年亏损,但愈挫愈勇,他们始终瞄准大坪村气候、森林等资源优势,不断尝试发展生态产业,吸引客人纷纷来到大坪,让僻远乡村第一次以开放的形象展示给世人。

几次创业失败后,刘光锐夫妇调整思路,适应城里人生活品质新追求,用活战友、朋友、同事等几十年积累的人脉资源,将农家乐开在溇水河大峡谷最高处,方圆十多里范围内仅此一家。以自身的人脉关系为核,不断产生辐射效应,招来八方宾客,吃农家饭,品土猪肉,咂包谷酒,看黄柏棚原始森林风光。冬天赏雪,夏天避暑,生意十分火爆。不仅带动乡村旅游,还解决了部分村民就业。

乡村公路上,每天都有湖南、湖北号牌的车辆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。成为有史以来,大坪村民眼里最靓丽、最奇特的一道风景。最火爆的一顿饭,开了二三十桌。当地农家的土腊肉、山野菜、小杂粮,都成了餐桌上的特色佳肴。同时,还请来十多位村民帮忙,给村民钱袋子里,增加了不少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。

“住了这么多年,大坪村到底有什么好?”

“空气好,水好,吃个东西很安全、很环保,我十七八年没得个任何病。”说到这里,刘光锐重重拍了一下胸脯。

别人说,刘光锐的选择很另类,但他觉得这叫人生开挂,找对了方向。他说,这个地方山高林密、阳光灿烂、空气富氧,是养生福地,比哪都好。

18年来,刘光锐夫妇以大坪为家。偶尔回老家看看,也是早上去、下午回,从不过夜。过年也只回去几天,给儿女安排一下年货,给他们做几餐饭吃。去年天气不好,他们腊月二十七八回桑植,新年初四就回到了大坪。

如今,80高龄的刘光锐,仍致力于发展地道中药材,收购经销中华碎米芹等山野菜,成为大坪产业兴村的领军人物。

2022年4月27日,经过村“两委”会议和村民会议讨论,报请上级同意后,大坪村举行隆重仪式,授予共产党员、老铁道兵——湖南桑植县民政局退休干部刘光锐和他的老伴儿为“荣誉村民”,并送去了鲜红的锦旗。

而在大坪村支书蒋鹰心里,刘老不仅是“荣誉村民”,更是大坪村经济发展的探路者,他的创业经验,值得借鉴。

接过“荣誉村民”的锦旗后,刘光锐说,他已经是湖北鹤峰县大坪村的居民了,一定努力为振兴大坪贡献新作为。

为什么要授予刘老“荣誉村民”呢?

大坪村离城远,区位优势不明显。三个组,四五百人,块头小,经济发展态势不好。看起来,都是劣势。但在蒋鹰眼里,却是满满的优势。生态绝佳,山场广阔,资源富集。

“回归自然,是大部分城里人的向往,趋势越来越明显。”在产业发展上,蒋鹰已有成熟思考,打特色牌,走生态路。他说,大坪的香椿、芹菜、竹笋、折耳根、猫耳蕨,都是令人垂涎的山野菜,箬叶、魔芋、洋芋、白肋烟,还有各种中药材,都有规模化种植的条件。你发财我发展,只求所在不求所有。现在就是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,把资源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。

授予刘光锐夫妇“荣誉村民”称号,就是向全社会传递一个积极信号,开放的大坪、资源富集的大坪、生态优美的大坪,已经敞开怀抱,欢迎观光旅游,欢迎投资兴业,欢迎更多促进大坪发展的“荣誉村民”的到来。

直升机场的痛失,让大坪人长了记性。如今,“村支两委”给自己立下规矩:有呼必应,无事不扰。他们将一门心思做好“店小二”,当好“跑堂倌儿”。

春日里的大坪村,修篁摇摇,箬叶娑娑,古木森森,碧影沉沉。黄柏棚上,原始森林静穆而威严,凝视它,益发神秘,仰望它,益发崇高。天广地阔,别有气象。

蒋鹰心想,立身海拔1400米的高山之上,矢志乡村振兴的大坪“村支两委”,当有更高的眼界和自信。

作者简介:邢祖巧,恩施人,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,供职于湖北交投鄂西建设公司。著有长篇报告文学《深山大搜捕》《难忘星斗山》《清江之子》等5部,出版报告文学集《明月照清江》等3部。策划、编辑、出版《山区领导的发展思路》《窥破管理的奥秘》等各类图书12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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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责任编辑:孙岩)